7吨卡车

不私,开饭时候记得叫我

【柳如丝x萍萍】 姐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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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跟着你的那个丫头呢?”

 

“死了。”

柳如丝说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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萍萍落到沈家的时候,柳如丝还不算是个大小姐。用六姨太的话说,是“乡野的贱命,安了个富贵身子”。

六姨太一向刻薄坏了,嘴里不饶人。听说萍萍来之前已经被卖了三家,各家都呆不长久,便赶忙指使着她从后厨到前厅来,要她换个名字。

六姨太说:“‘萍萍’,一听就没个定性。家里的下人哪能飘来飘去的,名字换了。”

带她来的老妈子吓坏了,赶紧扯着萍萍往身前推:“哎,哎。太太说的是,怪不得这孩子人见人恼,原来是出在这名字上。萍萍、不对,你这孩子,还不赶紧谢谢太太收留!”

 

萍萍低着头被妈子推出去,道一声“谢谢太太”;又不敢猛抬头瞧,只能看见六姨太葱似的手指头捏着白釉茶耳,小指在茶盘上敲了三下。六姨太正要开口,柳如丝下楼了——

 

“改什么改?我看萍萍就很好。”

 

萍萍见她的第一面,她还没像如今似的烫好时髦的卷发,头发披散着,春天的杨柳枝似的垂在肩膀上。穿了一身棉布裙子,西服领、喇叭袖,一手扶着红木栏杆,一手捏着跟六姨太一套的白釉茶杯,不过十几岁的光景,就有了日后大小姐的娇蛮气态。


柳如丝道:“我缺个人,萍萍跟我了。”

 

 

柳如丝作为沈世昌最小的女儿刚被迎回家,到底是为了护住萍萍而开口顶撞六姨太,还是为了顶撞六姨太而开口护住萍萍,萍萍分不清楚。

后来柳如丝看书时突发奇想,问起过萍萍:

“你喜欢这个名字吗?”

 

萍萍讷讷回:“不知道。”

 

“喜欢就是喜欢,不喜欢就是不喜欢。哪儿来的不知道?”柳如丝又拿起手里的书,里面一派商贾之道,“那你喜欢读书吗?”

 

萍萍这回如实答:不喜欢。

 

“送你去三十一军学枪吧。”半晌,柳如丝道。

 

“好。”萍萍回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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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姨太被沈世昌送走的那天,也是一个农历新年。一年暖冬,雪花没落地就成了雨水,把六姨太打得格外狼狈。六姨太大势已去,家里的佣人也都低眉顺眼起来,绕着乡下来的“小四”三步远,生怕被柳如丝拿来开刀算账。

除了萍萍。

柳如丝站在阳台上,环着胳膊,冷眼看着六姨太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进汽车。萍萍站在柳如丝身后,垂着手臂,望着她打卷的长发发呆。

 

六姨太被送走的第三天,还没出正月,柳如丝就带着萍萍搬出去了。这让家里的佣人都松一口气。柳如丝坐在汽车里等,萍萍随着沈家的佣人把一箱箱的首饰、衣裙、黄鱼搬进后备箱,末了才是自己的枪械弹药。

一路无言。东交民巷的小楼还缺个做饭的妈子,萍萍扭头要问时才发现柳如丝漂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后视镜。那里头是不断后退的槐花胡同。

 

“小姐。”萍萍叫她。

 

“萍萍。”柳如丝却说,“沈世昌他不是个东西。”

 

萍萍“哎”了一下。

 

“以后叫姐姐吧。”

 

萍萍噤了声。

柳如丝半晌得不到回应,不满地瞪了她一眼,“叫啊!”

 

萍萍小心翼翼开口,生怕砰咚砰咚的心脏从嗓子眼儿跳出来,“……姐。”

 

于是她看到柳如丝的唇角,轻轻勾了一下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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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交民巷到底是没请来做饭的妈子。柳如丝愈发漂亮、大方,萍萍初见她时的棉布裙子被留在了槐花胡同,再没穿过。

她没再叫过沈世昌父亲,却常常同他出去听戏。一张方桌那头,要么是个穿着皮衣军服的男人,要么是个朱颜酡些的女人。六姨太走后,柳如丝带萍萍见过一次新来的姨太太。姓苏,身子高挑,不是方桌这头的长相。


后来有天,回东交民巷的车上,柳如丝问她:“敢杀人吗?”

萍萍说,敢。但那天晚上,血还是流了一地,又腥又臭,洇进二楼的地板,横横竖竖一道道的,在柳如丝的卧房里格外扎眼。

死的是个当兵的,肩膀上不大不小的两道杠,正是当晚与沈世昌一同听戏的那张脸。萍萍跪在地上擦那人的血,柳如丝坐在旁侧的沙发上望着杀人的枪出神,脸颊上灰灰白白,大概是那个男人脑子里的东西。


“姐,”萍萍直起身,“血擦不去了。明儿我去大栅栏买块皮子做地毯,遮一遮吧。”


“萍萍,”柳如丝却答非所问,“自己的命,得自己挣。”



 当天晚上,东交民巷小楼的灯没有熄。萍萍满手血液的腥臭,翻来覆去睡不着,起夜时却见客厅里灯火通明,柳如丝正坐在沙发上,背对着她裹着外套。

“睡你的,”姐姐端着一杯咖啡,听到她出门头也不回道,“我随便坐坐。”


萍萍轻轻合上门,又蹑手蹑脚地留一道缝。钻进被窝,一夜好梦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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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世界里,欠债还钱、杀人犯法,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。

但这里并非新世界。没有人教她是非对错,姐姐就是她的是非对错。

姐姐告诉她,要争气。自己的命,得靠自己挣巴。姐姐说过的话,萍萍一句句都记在心里。姐姐说徐天是一只蚂蚁,蚂蚁不知道世界有多大,眼巴前儿掉下一颗石子儿,便去找那石子儿散德性。萍萍不敢说自己就不是这小蚂蚁,蚂蚁来去自如,浮萍奔走随风,幸亏有姐姐给她半路拦下来留在身边,不然还不知道萍萍还要落去哪里。


身世浮萍,风飘柳絮。乱世面前,浮萍还不如个蚂蚁。

等萍萍明白过来,人已经在北平的城墙底下,血水趟了一地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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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九日,农历大年初一。寒冬腊月,萍萍疼得一身冷汗,身体里的血都漫过指头,流到地上,混着雪水向着她的姐姐趟过去了。她眼睁睁看着她的姐姐挤在一堆肮脏破旧的军装里,脸颊被大衣的狐皮领衬得惨白,手掌朝她伸着,春葱似的手指因为寒风而吹得通红,萍萍忍不住喊她,大衣裹紧了,别冻着。

叫了这么长时间的姐姐,萍萍这才想起她的名字来:柳如丝。

一朵洁白在肮脏的军绿里浮浮沉沉,最终被裹挟着不见了踪影。萍萍顺着北平的城墙滑下去,坐在地上;浮萍没有定性,跟着柳叶飞至此地,最终埋在土里;嘴里念叨着一句话:姐,你好好活。

 

你好好活。你去南方好好活。你去随便什么地方,扎根、发芽,长成一棵树,然后好好活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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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四九年的春天前,农历大年初二夜,柳如丝自尽于东交民巷小楼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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