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吨卡车

不私,开饭时候记得叫我

【富贵在天】小徐

“小徐”,那是陈有富最大的秘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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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天从号子里给放出来的时候,紧巴着算,陈有富人也已经走九天了。

 

当然不是白纸坊警署给徐天关号子里去的。那人到香山之前,北平城里头就算他二哥,也不敢把天儿少爷,天儿哥锁进号子里去;可是他大哥,为了保他这条命,真就锁了。

开头金海只是把人关屋里,想着姓共的人没都没了,一不是兄弟二不是女人,徐天晦气几天就了了。结果徐天疯狗一样踹门、砸窗户,搅得胡同里外不得个清净。金海只能等人没力气了一榔头敲晕,给带进白纸坊的号子里去了。

 

白纸坊的铁栏杆有多硬,徐天再清楚不过。号子里头一年四季湿冷阴寒,春末尾也一样,只有一口小窗子隔着铁栏杆能照进点儿太阳来。徐天果然遂了金海的愿,消停下来;他前三天靠那邦邦硬冰冰凉的水泥墙上,太阳顺着小窗子直愣愣地照他脸,不大不小,方方正正。老北平都喜欢晒太阳,哪怕晒得睁不开眼,也要跟魂儿丢了似的,三天不挪一根手指头。

第四天,第五天。第六天的时候金海来了,铁林没来。缨子跟在她亲哥后头,见了徐天惨白惨白的脸吓一跳,要金海赶紧给铁栏杆打开,再这么关下去指不定谁死了。破丫头嘴里没一句客气话,徐天半眯着眼盯着那口窗子心里嘀咕,是陈有富那狗日的死了,我可死不了!

金海确实开门了,但没让他出去。金海把饭递进来说:天儿,好好想想,别为了个外人把屋里头闹个不得安生。又扭头嘱咐燕三:看紧了。

 

第七天,第八天。徐天在号子里没事儿做,吃完饭就摔碗,吓得燕三走都不敢走,生怕出门时候号子里天儿哥躺着,回来时候号子里人横了。一直到第九天,燕三终于把胆儿咽回了肚儿里:缨子来了。

缨子来了,金海没来。缨子放话,给徐天口吃的,放出来爱去哪去哪,出了问题她担着。

 

 

 

徐天儿,天儿哥,天儿少爷。冲窑子里跟灯罩干架的时候没怂过,城外头飞机大炮一仗死个几万人也没怕过,从号子里出来却分不清东西南北,该上哪儿找陈有富了。

九天。九天,燕三说他发了疯似的,可徐天九天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了。天黑天亮不记得,吃饭睡觉不记得,就记得号子里头那个小窗口,还有这之前,缨子慌慌张张闯进警署,告诉他:天儿,保密局在街头炸车……你上回带家里吃饭的那个姓共的那个朋友,没了。

 

等徐天反应过来日子,抬头一眼,脚已经迈到香山根儿下了。

是了,对的,陈有富他没爹没娘,得把他遗物领回来。

徐天这会儿又不确定了,我算他什么人?朋友?

 

警卫连的人远远瞧见了他,几个人围上来:“哪人?干嘛来的?”

徐天狠狠咽了口唾沫:徐天,来找……来找陈有富。

打头的警卫兵冲他挥了挥手:“非常时期,别来这儿捣乱!”

徐天急了,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证件杵他鼻子跟前:我是白纸坊警署警察,徐天!

“徐天……”旁边的人唰一下变了脸,“徐天不就是保密局开枪那个的……?”

后半句没说出来,但各位都知道他要说什么:保密局冲陈有富开枪的那个铁林,的兄弟,徐天。

 

徐天这才跟突然醒过来似的回了魂儿,事情一件儿一件儿打脑子里头走过去。缨子给他放出来的;铁林,二哥,几天没见了,他哪来的胆子开枪呢;陈有富,姓陈的,出事儿之前还来找过他,说有张梅兰芳的票,让他改天自个儿看了去。

他怎么回的来着?哦,骂了陈有富一顿。大男人听什么戏,警署里刚押来人,回了。

陈有富没恼,带着笑回他:小崽子。怎么跟警备团还这么横啊?

跟他第一次见徐天时候说的话一模一样。小警察,怎么见了警备团还这么横啊?

 

 

然而,陈有富同志离世的第十个早上,徐天还是迈进了双清别墅。

那个人是出来抽烟的。远远地看见,那人问,什么人啊?

“主席好!来……说是来领陈队长遗物的。”警卫员回。

遗物?叫什么名字啊?那人又问。

徐天那胆子多大,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怵;扬着嗓子打断警卫员:徐天儿!

此时已经晚春,连香山山顶的树枝都早冒了新芽,那个人还披着件棉袄,两根手指夹着卷烟;闻言睁大眼,隔着双清门口的台阶抖了一下烟灰。徐天听见他叹了口气:原来你就是小徐啊。

 

那个人给徐天放了行。是陈有富手底下的兵带的路,刚十八,一路絮絮叨叨,还跟个小孩儿似的。小孩儿姓田,告诉徐天陈队长几天前送走了;刚开始停在龙华,就是南边的殡仪馆,他们队的队员都停在那;三天后就火化了;后来那个人亲自替他收拾遗物,整理出一摞信,徽章等等;那个人听说陈队长家在东北,没爹没妈,被人抱养长大,就做主把遗物转交给小孟——说到这里小孩儿停下来,扭头问徐天:

“你认识小孟吗?”


徐天摇摇头。


“孟予呀,新华社的播音员!前些日子签的合约就是她念的。”


徐天问那人为什么要转交给小孟。


“主席原本说,小孟跟陈队长情投意合,有不少书信往来。结果小孟姐不收,说她收不得。”


徐天胡乱答应着。他根本没心思管那什么孟雨还是孟予;孟予不好意思收,他好意思。后来小孩儿又絮叨了几句,徐天压根没往耳朵里去,他走的这几步路一门心思地觉得庆幸。他不怕死人,他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。睁眼的,闭眼的,开膛破肚的,缺半拉脑袋的,他哪是怕死人,他是怕见到不是活的陈有富。

 


双清本来就巴掌大地儿,几步路到了。小孩儿还颇为惋惜似的叹了口气,似乎觉得这趟路不够他演讲的,嘱咐徐天:

“靠窗有沙发,桌上就是陈队长的盒子。你可以在这儿看,看完记得叫我。”

徐天应了。他打量着走进屋,屋里比他想得要冷一些,简单到有些寒酸的会客室,阳光底下能看到灰尘扑着飞过去。陈有富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茶几上。

徐天挨个看过去:一套军服,一套中山装,一套长袍马褂,上面还扣了个黑帽子。没落灰,比徐天的棉袄板正。

妈的,没别衣服了?怎么这么抠。徐天心里嘟囔,走过去,衣服旁边正正当当地放了一黑盒子。


陈有富。那盒子贴的字条上写。

徐天认识这个字迹,报纸上见过多少回了,是那个人的;陈有富总说这字多气派,听得徐天烦得慌。

他突然有些紧张。这或许是他过去以及将来最贴近陈有富的时刻了;打开盒子,说不定还会有他写给那个小孟的情书,他会写什么?我喜欢你?牙酸。徐天听过那个女孩儿的声音,清脆,干净,跟一口咬下脆苹果似的。陈有富,陈队长会夸她的声音好听吗?陈队长,会和小孟提起徐天吗?

他要怎么说徐天?我的一个好兄弟?我在北平认识的普通朋友?还是在他遗留下的所剩无几的只言片语中,根本不会出现的两个字?


徐天看到信封的时候几乎想落荒而逃,他来冒领这份遗物,又小偷一样要取走属于别人的信件;他稳了稳心神,拿起最上面的信封,里面整整齐齐叠了张信纸。

屋里太冷,徐天不由得搓搓手指。那上面用盒子上、报纸上一模一样的字迹写道:

“小孟:静女其姝,俟我于城隅。爱而不见,搔首踟蹰。小孟同志,……”

小孟,小孟,叫得倒是亲昵,徐天想扯起嘴角笑话笑话陈有富,试着扯了几次都勉勉强强。

如果我徐天是圣人,他想,如果我徐天是圣人的话,就该把这封信送到“小孟”手上。


他这样想着,又打开了剩下的信纸。剩下的纸大多破破烂烂,叠得七零八落,有的背面还沾了油星子,字也不像报纸上那位大气舒展,窝得一团一团,狗刨一样爬满了整张纸。

徐天把这封信展开,轻声念道:

静女其姝,俟我于城隅。爱而不见,搔首踟蹰……

他陡然没了声响,缓了一会儿才哆嗦着嗓子、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:

爱而不见,搔首踟蹰;小徐……!

是陈有富的笔迹,是陈有富在誊写那个人教的诗歌,陈有富却叫“她”:小徐。

 

接下来几张信纸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,一模一样的词语。陈有富一笔一划地临摹那个人教给他的情书:静女其姝,俟我于城隅。爱而不见,搔首踟蹰;小徐,小徐……


笑声从他喉咙里窜出来。徐天笑得拿着信的手都在抖,陈有富那张不知道从哪撕下来的破信纸被他抖落出哗哗的声响:原来我是小徐!原来我就是小徐。

徐天只觉得这是天大的喜事,从出生到现在天大的幸事,该给街坊邻居一人一张喜帖,再把姓陈的这封信,不,这封情书重抄一遍给警卫连的哥儿几个看看——他笑得合不拢嘴,毫不顾忌窗户边上可能躲着什么旁人,笑啊笑啊,五月暖融融的太阳透过窗口给他鼓起的苹果肌上镀了一层雾光,笑啊笑啊,胸腔里的笑声像一头躁动的骆驼来回不安踱步,笑啊笑啊,笑啊,笑啊。

 


可是笑着笑着,眼泪怎么会掉下来了?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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